这首叫“家庭治疗”的歌

时间:2018-07-01 点击:1709 发布:

01

我观摩过李老师很多个案,其中有一个个案,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这个来访家庭,儿子是一个备考音乐学院的学生,因为患了严重的厌食症,在精神卫生中心住院。父亲没有工作,一心想要把儿子培养成艺术家,跟着儿子到都市里陪读。母亲则留在老家,说是为了工作选择了两地分居,其实是因为夫妻矛盾太深,一说话两人就会吵得不可开交。儿子夹在父母的矛盾中,一言不发,完全是一个没有活力的精神病人的模样。

在呈现了父母矛盾之后,李老师没有劝解他们,也没有安慰儿子,而是提议儿子谱一段曲子,把父亲说话的样子唱出来。在直播屏幕前做现场观摩的咨询师一片哗然。我也将信将疑: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年轻人能行吗?李老师却一副笃定的样子,坚持让这个年轻人谱曲。在犹豫足足5分钟以后,那个年轻人真的谱出了爸爸的旋律。当他哼唱时,所有的人都从旋律中认出他爸爸说话的样子:昂扬的、快速的、充分愤怒和指责。爸爸听着儿子的哼唱,在一旁尴尬又自豪地嘿嘿笑。

李老师又让年轻人谱写妈妈的旋律。大家也在哼唱中也认出了妈妈的样子:幽怨地、躲闪地、暗暗反抗地。李老师又让孩子谱写他自己的样子:痛苦的、隐忍的、又小心翼翼的旋律,完全表现了一个孩子在面对父母矛盾时沉重的心思。听到儿子的旋律,爸爸妈妈都留下了泪水。现场观摩的咨询师也跟着唏嘘不已。最后,李老师让他把所有的声音加起来,变成了一个奇特的家庭的交响乐。在做这些的时候,年轻人儿子不再是一幅病恹恹的样子,而变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。而我们这些观众,也被这些旋律所富含的情感深深打动。

李老师总说,家庭治疗是咨询师和来访者一起编织的一个舞台剧。可是她从来没说,,它居然还可以是一个音乐剧!

02

我就是从那天开始,决心跟李老师学习家庭治疗这门特别的手艺。每个月我都会去上海的家之源,接受她的培训和督导,一转眼已经好几个年头。

这是一段特别的学习经历。一方面,近距离地看到李老师在咨询室里创造出如此动人的场面,看到她这么有效地帮助家庭,你会在感动之余,产生一种“我也可以”的错觉。另一方面,当你真正去做的时候,却总是不得其法、似是而非。这其中的差距很容易让人产生心生挫折感。有时候被打击了,我会跟同学打趣,说跟李老师的学习就像修仙,你可以学习打坐吐纳之法,却怎么也飞不起来。有一段时间我老怀疑我学不会这门手艺,是因为李老师还没有把她的真本事传给我,并期待有一天她会在我的后脑勺敲三下,暗示我三更到大殿后,传授我做好家庭治疗的真正秘诀。

当然,李老师是不会同意这种说法。她不会同意任何把她和家庭治疗神秘化的说法。曾有一个学者在观摩了她的现场个案以后,写了一篇文章,把她比作是古代的侠客聂隐娘,飞花摘叶兼可伤人,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”。李老师觉得这种形容过于把她和家庭治疗神秘化了。她更认同的是台湾的家庭治疗师杨蓓老师对她的评价:“能用最简洁的、人人都能听懂的大白话,把家庭最深刻复杂的情感勾连出来。” 简洁是她一直在追求的境界。这背后是一种“治疗师不要占据舞台中心”、“把空间让给来访者”的工作取向。她也不会同意我用“学会、学不会”这种静态的词来描述学习进程。在她看来,家庭治疗的学习是一条不断延伸的路,永远都会有进步的空间。“学会、学不会”这种固化的形容本身就会妨碍你的思考和成长。

不过有一次,我还是把 “学不会”的抱怨说给了她听。她轻笑说:

“你还年轻……”

我应起道:“还能失望很久……”

她大笑。不过很快正色道:

“我没有什么秘诀。我能做得好,是因为我比较笨。我这辈子只做了这一件事。不像你们,总是能做很多事。”

这个答案让我有些释然。也这个领域也有了更多敬畏。

03

《家庭舞蹈》这套书记录的就是李维榕老师作为家庭治疗师的“一辈子”。这“一辈子里”,既有与来访家庭工作的经验,也有她个人的生活经验。按李老师自己在总序中的说法:

“(这套书)不单代表了我的工作,也反映了我的人生。忙着与别人的家庭共舞,原来别人的悲欢离合,也是我的悲欢离合;我与别人,原来难分彼此,同属一个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的系统,都在迷茫中寻找自己的归属感。

这二十年来,我从最初游戏人间的心态,变得心情沉重;又从悲天悯人,回复满怀喜悦。

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,只有烦恼人,不断自寻烦恼。

我却学得越来越任性,高兴时笑,悲伤时哭,生气时骂人。活得痛快,才有闲情细嚼人际关系的丰富,不会错过身边人。”

在这套书里,一方面,你会看到很多李老师所讲述的家庭故事:不能离家的孩子、逐渐生病的婚姻、纠缠不清的关系,家庭背后隐秘的情感,在李老师如侦探故事般抽丝剥茧的讲述中逐渐呈现。另一方面,你也会看到李老师自己的经历和思考:去参加心理治疗大会时的“奇遇”、在“家庭内的谋杀”的工作坊“杀人”、乃至自己面对自己人生的悲欢离合……而把这些融合在一起的,正是李老师所说的,“同属于人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”。

李老师的职业生涯本身就是“融合”的产物。从她的职业生涯起步,到她进入了家庭治疗的领域,又去米兰学习,直到遇到她的老师——家庭治疗大师米纽庆,并到了自己在职业生涯上的归属感,以及在纽约的家庭治疗中心跟米纽庆工作多年以后,她又回到了香港,开始做亚洲家庭的研究和工作。站在了东西方文化的中间,在西方同行的眼里,她是最了解亚洲家庭的治疗师,在东方同行的目中,她又是最西化的治疗师。这些丰富的经历,拓展了她对人的理解,也成就了她工作的深度。

在这套书中,有趣的例子比比皆是。李老师总能用这种妙趣横生化解症状和情感的沉重,让它们露出荒谬的底色。随着李老师自己的经历逐渐展开的,越到后来,越有了岁月沉淀的厚重和智慧。

写到第9本的最后,李老师敬爱的老师米纽庆也去世了。(家庭舞蹈9,p179,《最后的吉他》)。

在《最后的吉他》中,李老师讲到米纽庆80多岁的某一年,她邀请他去北京讲学。那次讲学结束,米纽庆对她说:“你知道著名的吉他手安德列斯·塞戈维亚(Andres Segovia)吗?我和他一样。给我一把吉他,我在台上也会奏出音乐,但是走下台来,我只是一个老头儿。你现在要靠你自己了,你不想为自己的民族做些事吗?你不愿意在自己的地方发展吗?”

老师当时热泪盈眶,不停地说:“不要、不要,我才不要你的吉他。”

我理解老师当时为什么说不要。一是因为她不愿意承认米纽庆的老去,二是因为她知道这个“吉他”背后的责任。老师年轻时是一个特别洒脱、不愿意受拘束的人,根本不想承担这样的责任。可是她说:“后来,我不知不觉就接过了他的吉他。”

也幸亏她接过了这把吉他,我们才得以围在她身旁,听她弹唱家庭治疗这首歌。这几年她一直在香港和内地之间往返,教导我们这些更年轻的咨询师。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,可是她的工作量很惊人,上课、督导、咨询,从早到晚马不停蹄。

她变得越发投入和豁达。

她已经证明了家庭治疗可以是音乐剧,现在她也证明了,家庭治疗的教学,也可以是音乐剧,让我们这些人,听得如醉如痴。唱歌的人会慢慢老去,而“家庭治疗”这首歌,却会一直传唱,让每一个新来者,心生向往。

P.S,本文首发于公众号:家庭治疗学组。

作者:陈海贤